初次見到這部由葛麗塔潔薇編導、改編自經典文學名著<Little Women>的電影被片商翻成這樣的片名時,我心中出現了這個疑惑:<小婦人>為什麼會被翻成<她們>?但在實際觀看過電影,憑藉著多年前看過小說的微薄記憶,咀嚼完己身的看法與感受後,我想我的疑問必須倒過來說才是:<她們>為什麼會是<小婦人>?
由導演處女作<淑女鳥>一鳴驚人,下部作品便挑戰改編已重拍高達三次的經典名著,並打亂順序以兩條時間線並行呈現整個故事,重新為這部曾以提供後南北戰爭時代美國的諸多「小婦人」道德教育的半自傳作品注入現代意義,葛麗塔的野心不可謂不大。尤其當代文青女神薇歐娜瑞德主演的1994年版本實在太過經典,要如何在各版本的相互比較下殺出一條血路,導演也採取了幾種不同的切入點,而這也是<Little Women>為何會被叫做<她們>的原因。
第一個即是將故事分成兩半,以暖色與冷色調區別過去與現實,來回跳躍相互對照,而非平鋪直敘整個故事,便是導演所做的第一個嘗試。過去是多彩繽紛的,充滿了節氣的氣息和馬區家女兒的笑語;現實則顯得壓抑冷清,在童年的崩毀逝去後只有無限的寂靜。平心而論,這樣的安排或許在經典文本的改編作品中較為少見,但絕對稱不上是種創新,在連續使用兩個小時後也逐漸讓人感到疲乏。我喜歡幾次現實和回憶的對照,能夠在舊有回憶提點後馬上在現實得到對應,兩次相同場景最終卻有不同結果時也更顯唏噓,但更多的時候這樣的剪接方式則會讓原本能好好沉澱下來的情緒被硬生生切斷,無法獲得適當的鋪墊,且顯得有些瑣碎刻意。
劇中某些橋段也是如此。或許是因為導演選擇深化某些角色來演繹所欲傳達的核心價值,花了不少時間在主角喬成長後和妹妹艾美的心境轉變,好幾條故事線不免顯得有些單薄和生硬。
這個男性家長遠行參戰,由溫和的女大家長馬區夫人和四個青少女組成的家庭自然是熱鬧吵雜的;幾個姊妹同時尖叫說話的高漲情緒總讓人聽不清誰究竟說了些什麼,拌嘴打架的蠻勁則讓人會心一笑:我們正在看的或許已經不是部十九世紀少女的經典成長故事,而是齣滿溢著尖叫和笑聲的二十一世紀青少女家庭喜劇。少了舊時代女性被期待擁有的優雅自持,這齣通俗的家庭劇以熱血莽撞的二姊喬為中心,她胸懷大志渴望自由,相信自己不應該因身為女人而被限制。
然而在葛麗塔溫柔的改編筆觸下喬也有脆弱的一面,也會因為賣掉了心愛的長髮而傷痛難過,因著成年後的孤單寂寞而痛悔過去,即使她還緊緊抓著那個支撐自己到現在的信念:
Women, they have minds, and they have souls, as well as just hearts. And they’ve got ambition, and they’ve got talent, as well as just beauty. I’m so sick of people saying that love is all a woman is fit for.
這是喬一生所奉行,也會希望其他姊妹也能以自己人生體現的信條,在葛麗塔和瑟夏的共同演繹下顯得無比動人,卻也因此在迎來喬的最終結局時變成了巨大的諷刺。那場馬車追愛的戲碼和出版商建議喬讓書中女主角得到婚姻歸宿的片段相互交疊,讓我幾乎以為這只是編導刻意給予觀眾的荒誕想像,意料中的平反卻始終沒有到來。
近年來已逐漸受文藝片氣質限制的瑟夏在本片的表現仍可算可圈可點,但更令人驚豔的莫過於潛力新星佛羅倫斯普伊所飾演的艾美。葛麗塔的劇本和她的演出給予了這個角色遠勝於主角喬的深度和廣度:由嬌蠻任性不輸頑固二姊的童年做始,在認清自身才華的局限和身處時代的限制後,以利用女人唯一能夠向上攀爬的婚姻手段鞏固生計做終,她既是向時代低頭也是和時代彼此利用,如果說倔強的喬是在和時代打了一場泥水仗後倉皇站起,那麼艾美就是以由他人定義規則的撲克牌局贏得了一手籌碼。
一場和最後成為她丈夫的勞禮的對手戲堪稱整部電影裡我最欣賞的片段,如果只能提出一個該看這部電影的原因,我會說是普伊可以恣意妄為也可以不慍不火的精彩演出。
相較之下,除了梅莉史翠普外的其他幾個女角則徒具位外型和設定,無法撐起<她們>中其他女人的生命厚度。艾瑪華森所飾演的大姊梅格即是一例,和瑟夏的喬之間的互動深度並不足以說服觀眾為何在她結婚當日喬會想說服她追尋自己的演員夢,甚至我連她為何會跟家庭教師結婚都沒被說服。而即使外在的戰爭背景已經淡薄到看不出設定在南北戰爭時期究竟有何必要,女性大家長馬區夫人在面對突然到來的悲劇時也顯得無力和存在感薄弱。很多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得到製作團隊是很努力的要「說」出些什麼的:勞禮說了他愛喬、馬區夫人說了她每天都努力處理自己心中的憤怒、艾美說喬和好友教授明明就愛著彼此、所有人都說喬是個有才華有天賦的寫作者,但我並沒有感覺到自己有被說服。
然而我並不是說<她們>是一部不好的電影。這或許才是最最奇妙的事 — — 即使可以提出無數個這部未臻完美的電影的敘事偏誤和劇本缺陷,我仍然欣賞創作者在美術設定上花費的心思及部分角色的動人時刻。即使觀影前的高度期待有些落空,我也不認為這部電影在我眼中應該要有這麼低的評價。令我自己驚訝的,其實是為何我會如此努力爬梳<她們>的諸多缺失,意圖證明在觀影過程中就不斷湧現、而我極力掩飾的想法: 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這麼喜歡這部電影;事實上,我想我並不喜歡這部電影。
我想我並不喜歡這部電影,即使她來自一位正在成長路上、兼具大膽與待磨練的才華的女導演,並且講授了一個富有我所信仰的女性自主價值的故事。
十年以前,時尚界老佛爺曾經在訪談中批評過奧黛莉朵杜在傳記電影<時尚女王香奈兒>裡所做的詮釋:「她把香奈兒演成了一位保守刻板的女權主義者,然而真正的香奈兒夫人是慧頡優雅且充滿女性魅力的。」
我並沒有看過朵杜的演出,也無意在此開啟女性主義者和其後繼者對於女人面貌的論戰,卻不免猜測這句話的背後意義是否代表了第一波訴求絕對獨立自主的女性主義,和後來擁抱多元、蓄意展現陰性氣質、至二十一世紀發展出擁抱挫折的失敗美學的後女性主義,兩者之間對女權主義者形象的不同詮釋,也某一層面上說明了我對<她們>這部電影所抱持的不安感?
女性主義者不能是意志堅定直至保守的嗎?當然可以,即使對某些人來說那必定會顯得無聊不知變通。唯一不可以的,是因為她是香奈兒夫人,而身為她時尚帝國的繼任者,老佛爺主觀地認為這樣的詮釋並不能完整體現這號傳奇人物的風骨和價值。
從開演十分鐘起,我彷彿就聽到了主角喬衝著我的耳朵大喊,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女性主義者,這是一部女性編導女性主演也很有女性意識的電影。她渴望自由、喜著男性化妝扮、大膽叛逆又直白熱血,迥異於她所生長的時代背景而更接近於一個不見容於當代的標準女性主義者,用自己的人生寫就了一本鼓勵新時代年輕女孩的女權標準教科書。我因為料想其中的論述應該會切中胃口而來,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似乎有點啃不下去。
相較於在舊時代大聲疾呼女性意志、抱持才華力爭上游的喬,我似乎更喜歡導演前作<淑女鳥>中那個能力或許不足、生活中盡是挫折和不完美,卻仍渴望被她人欣賞的女主角。她所代表的是承接自<BJ單身日記>、<女孩我最大>的少女失敗美學,是二十一世紀後女性主義對前人反動中的另一種不同聲音,是在經年累月的抗爭終於讓女人得到成功的權利後又再次發起的抗爭,而這次的目的是擁抱失敗。
從<她們>到<淑女鳥>,我才發現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其實是我從年少及長,對自身認知的改變和信仰價值的潛移變換。在還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女校學生時我也曾像喬一樣突出且憤怒,堅定捍衛著不得妥協的自我價值,也因著足夠的幸運得以保有不曾被磨滅的原則與心智。在經歷幾年風波後,隨著時間與現實的掏洗逐漸得來的,是能夠嘗試接受不同看法和生命經驗、更重要的是失敗經驗的心靈維度,即使我仍相信,也在某些層面上仍比他人更努力的以自己的生命實現那些或許會被視為女性主義的一部分,但絕不僅止於此的各種信條。
而有幸生在一個已經超過<Little Women>的時代,我得以走向<淑女鳥>。然而我相信這無關乎不同形象和論述的優劣,純粹是個人的偏好所致,更深深映照著不同世代中女性同胞爭取自主權的奮鬥過程。
因此<Little Women>在經過編導的轉化後,即使已經因為精巧的各種更動偏離於經典文學的軌道而更趨近於具其骨幹的女性群象劇<她們>,在最終對女性自主意識的追求形式和女權主義者的形象仍是切合於那個舊時代的,而這也是最最有趣的一點 — — 在現代重拍這部南北戰爭的經典文學名著,並努力以多種手法替文本注入現代性後,葛麗塔在電影中呈現的,其實還是女性主義裡最古老最具傳統的基本論述。
不可否認,即使是在<她們>推出的現代,這部電影所欲傳遞的信條也同樣重要。然而這是因應所選文本和時代的選擇,還是依循想要講述的價值而選擇了<小婦人>這部作品?如果是後者,在去蕪存菁後終於產生了<她們>這部作品後,真的還有選擇這本經典文學讀本改編的必要性嗎?
我想要知道,但或許有些答案是永遠不得接近的,一如標誌著喬最終感情歸宿的那場戲,恍恍惚惚不知其真偽,供觀者自由詮釋,而如何觀看、詮釋與感受也最終反映了自身所信仰的價值。